亨利克·诺德布兰德：大海挤满旧船，我们试图相互抵达

亨利克·诺德布兰德（Henrik Nordbrandt），丹麦著名诗人。1945年生于哥本哈根近郊，以丹麦文创作。1966年出版第一部诗集《诗》，至今出版诗集三十部，另著有犯罪小说、童书、自传和一本土耳其菜谱。1980年获得丹麦文学院奖，1990年瑞典文学院北欧奖，2000年获北欧最高文学奖北欧理事会文学奖，2014年成为丹麦文学院院士。如今已被公认为欧洲最重要的诗人之一。 

诺德布兰德在丹麦文坛上的地位非常独特。自从七十年代起，他就成为他那一代丹麦诗人中的代表人物，但他大多数时间却并不是生活在丹麦本土，而是生活在地中海沿岸地区的土耳其、希腊和意大利等国。

他把那些国家的历史、天气融入到他那种玄学性的现代主义诗风里面，他的诗沉浸在那里的镇子、风景和气候中，充满了那些地区的色彩和光影；同时，他的诗歌又广泛涉及到人类生活的细节，颇为独特，以意象的力度、醒目的风格、雄辩的声音和描绘独特的心境吸引着所有读他的诗的人。

或许正因为如此，和其它西方文化背景的诗人相比，他的作品呈现出一种不那么常见的“格言”意味。好的诗歌不需要激烈的感情，不需要多么长，有时就是几个模糊的意向闪过，却准确道出了那些我们用日常语言永远说不清或不敢说的真相。

亨里克•诺德布兰德诗选

（北岛 译）

如今我不会再用你

如今我不会再用你
作我的情诗中的玫瑰：
你太大，太美
太自立。

如今我真的只能朝你看
就像一个人眺望
一条已找到自己河床的河
河悠然自得，在它的每种姿势中

它的每个转弯，每条鱼
在蓝蓝的顶峰积雪的山峦之间
它的每次日落
那些山峦是我的，只是我的

因为你已穿过它们开辟了道路。
如今在你平静的流水中
我只能映照自己
与飘落的花瓣

驳船和废弃的矿区一起
在矿区你的情人已经陶醉
沉浸在你的月光中
又被冲到

我们在梦中相遇的远方国土的岸上。

三月里迟来的日子

日子沿着一个方向移动
面孔逆流而行。
它们不断地互相借光。

很多年后难以断定
哪些是日子
哪些是面孔……

两者之间的距离
似乎更难逾越
一个个日子，一张张面孔。

这正是我在你脸上所看到的
那三月里迟来的闪光的日子。

在旷野上

那些最初的浮云
在蓝蓝的天空上

投下沉重的影子
在高高的枯草上。

痛哭似乎轻而易举
实际上却万分艰难。

遗像

惊异中，我们把你举到阳光里
从你的脸上拂去尘埃。
带着受伤的旅行者的表情
就在一个春日的傍晚
来到那群山之中的小村庄
死时他无力说出
他是谁，他来自何方
——因而你的肖像对我们说了。
你的嘴所试图表达的
我们自己曾总是想说
你的眼睛所看到的景色
我们自己曾常常盼望。

仿佛你的命运变化无常
在你很久以前离开的人之间
而你的诞生难以断定
在把你安放在坟墓里的人之间
使你成了一个猜测的对象
那些流言蜚语
自始至终在我们之中
我们再一次把你举到阳光里。
当我们从你的脸上拂去尘埃时
我们不知道是谁
用我们的手拂拭过你：
是你所离开的人
重又爱抚你，在渴望中
还是你死在其中的人
重又触摸你的尸体，在忧虑中

我们所知道的一切，噢旅行者
只是我们觉得不得不再一次干掉你。
如同士兵们抛下了你
在群山之中负了伤，我们再一次伤害你
用碎瓶子和烟头
在我们用枪托砸烂你
并烧毁那座从中找到你的小教堂之前。

回家

你的父母
已成为别人的
父母
而你的兄弟姐妹成为邻居。
领居们
已成为别人的邻居
而别人住在
别的城市。
正像你一样
他们又回到别的城市。
他们找不到你
如同
你找不到他们。

航行

恋爱之后，我们紧紧躺在一起
同时，随着我们之间的距离
就像两艘航行在黑暗的水中的船
如此深沉地享受它们划分的自己的航线
它们的船壳
几乎分裂于纯粹的愉悦
同时疾驰着，在外面的蔚蓝中
在夜风用花香的空气
和月光鼓满的帆下面
——它们都没有试图超越
对方而航行
它们之间的距离完全没有
缩小或增加。
然而有其它夜晚，我们在那里漂浮
就像两艘明亮的豪华班轮
肩并肩躺着
引擎关闭，在一个陌生星宿下面
船上没有一个乘客：
每个甲板上都有一个小提琴乐队
为了向发光的波涛表示敬意而演奏。
大海挤满那我们试图相互抵达
而沉下的疲倦的旧船。

当一个人死去

当一个人死去
他的环境就留下来：
远方的山峦
邻里的房舍
以及那在星期天
在一座木桥上通过的
通往镇外的路上的道路
春天照耀的阳光
在下午很迟的时候
触及一个摆满那曾经
无疑是新书和新杂志的
书架。
它一点也不陌生。
但它同样常常
使我惊讶。

梦

在我的梦中
我越过一条长长队列
那里没有人
而你就是他们之一
穿着宴会上最漂亮的裙子
天在下雪
这是你裙子的初雪
我说：我爱你
我意味着：你的裙子和雪
是一幅想要被说起的图画
我意味着：你的眼睛是绿色的
就像我嘴里的话语
是变成话语之前的镜子
在诗篇出现之处
在我用话语吻它们之时
我意味着：
诗篇是一个梦
在它的外面
你与我
不可企及
而你把我留在
宴会的最美好的诗篇里

无论我们去哪里

无论我们去哪里，我们都总是太迟地到达
来体验那我们留下来发现的东西。
无论我们呆在哪个城市里
都正是那太迟地归来的房舍
那太迟地度过一个月夜的花园
和那太迟去爱的女人们
用其无形的存在来打扰我们。
我们认为我们熟悉的所有街道
都挟着我们经过那我们寻找着的花园
它那浓郁的芳香在整个街坊展开。
我们无论回归什么房舍
我们都在夜里太迟地到达，以致于不被认出。
在我们寻找我们的映像的所有河流里
我们都只有在转身离开时才看见自己。

当我们相互离开时

当我们相互离开时，我们也离开了
我们曾经一起去过的所有地方：
那具有其烟熏的房舍的被忽视的郊区
我们在那里住了一个月，那我们度过一夜的镇子
忘记了它的名字，还有那发出恶臭的亚洲旅店
我们在那里偶尔在正午的暑热中抽烟
感觉到我们睡了一千零一年。
还有那沿着从雅典到德尔斐的道路
几乎无法到达的所有小小的山区教堂
所有油灯在那里都穿过整个夏夜而燃烧
当我们相互离开时我们也离开它们。

固执

那在你死之前就在这里的事物
和那后来跟随而来的事物：
首先，属于前者，
你的衣服，珠宝和照片
还有那个你以其名字命名
并且年青时也夭折的女人......
然而也有两张收据，起居室里
某个角落里的布置，
一件你为我熨过的衬衣
我把它小心地保存在
我的一叠衬衣下面，
某几段音乐，还有那只依然
愚蠢地嗅闻着四处伫立的
长满疥癣的狗，仿佛你仍在这里。
我的新自来水笔属于后者，
一个我甚至几乎不认识的
女人皮肤上的名牌香水
和我置于卧室灯盏上的新灯泡
我凭借它的光芒在每一本我试图
阅读的书里阅读关于你的事情。
前者提醒我你曾经存在，
后者提醒我你不再存在。
我发现最难以忍受的
就是那近似的模糊性。

一种生活

你划亮火柴，它的火焰让你眼花缭乱
因而在黑暗中你找不到所要寻找的
那根火柴在你的手指间燃尽
疼痛使你忘记所要寻找的

内战

月亮不会发现
它所要照耀的东西。
白色涂料已从房屋剥落
河床已干涸。
而年轻的寡妇们已忘记
怎样举目眺望。

微笑

当我在梦中看见你
你转向我

一根手指贴在嘴唇上
扬起眉毛

微笑，然后你继续
轻盈漫步

穿过那被忽视了的
月照的房间

我忽然明白了
这即代表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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